“文明。”
特蕾西娅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词——尽管只是直觉,但没有哪一个词能比这个更贴合赫伯特的表述。
【资料图】
赫伯特有些讶异,但随即长舒了一口气,表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自己没有看错人。
不过要求也没那么严格——如果到这一步还没有表示想要下车,那就可以继续聊下去。
特蕾西娅一看到他脸上那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追上了他的思路。
赫伯特肯定了她的答案:“……回答正确。或者说,完美覆盖。‘文明’,‘历史’,‘族群’,等等。从不太严谨的角度来说,直接的感受就类似于在母亲体内的胎儿不可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知道‘母亲’本身的意义。而对于概念的领域来说也是这样。一个身处其间的人是无法描述自我构成的概念集合的全貌的。那么,我们再回到刚才的问题上,罗德岛是什么?”
车子依然在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而道路两边的景色开始变得单调重复。
天空越发阴沉,让人不得不怀疑接下来是否会有一场迎面袭来的暴雪。
特蕾西娅看着窗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放回赫伯特身上。
赫伯特自己看上去倒是没什么感受。特蕾西娅曾经听他说过自,所谓距离人类族群越远,这个世界就越简单。和越靠近人类的感受是类似的。
“特蕾西娅,没办法,对不对?”
“罗德岛……是啊,如果身处其间,要怎样才能完整地表述它?我们本身就是罗德岛的一份子,不可能通过完全客观的角度表达它的全貌。”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果你不是罗德岛的一份子,同样也不可能对它进行完整的表述。‘外部视角’是有局限的,无法反映观察事物的全貌,而这就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了。”
“你说的这个,我理解了,一个是思维的局限,一个是认识的局限,而能够包容所有局限的,就是概念的终极形态,文明本身。可这个和我们这一趟有什么关系?”
“我们当然不可能超过那样的局限。只是,有没有一种存在,能够超越那样的局限?或者说,无限最接近于那样的状态。”
“……不可能。”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赫伯特’不一定这么想。”
她又一次听到他把自己同‘赫伯特’的身份区别开来。
联系他一开始说的“自己”的问题,特蕾西娅心中隐隐有些诡异的波澜——难道,在某件事上,赫伯特自己是矛盾的,所以才执着于让自己的表现更加独立?
不……不是如此。
赫伯特是有独立思维的人,但如果是这样,那个‘赫伯特’又是什么?
正当她打算问清楚这个问题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后背完全空了出来,自己仿佛失去了重力,漂浮在空中。
但不过是一瞬间,她又感觉到自己落回了座位上。
只是和坐在车上的感觉不同,现在她就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那样轻松。
失重?不对……
“不是失重。你依然在向前走。很幸运,这段旅途会比较平缓。”
她扭头向身边望去,却发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看到了什么,特蕾西娅?”
“你在哪?”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向前看,特蕾西娅,一直向前看,那就是方向。”
她把视线转回正前方——
挡风玻璃,后视镜,整个车子,全部消失了。
视线所及之处已经全部变成一片空白。
不安开始涌上心头。
她只能分清自己与世界。
她感觉自己仍然坐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不知多远的距离外,似乎有淡淡的金色光雾向这里蔓延。
不,现在依然在向那边前进。
是我向那边奔去,还是那雾气向我涌来?
她无法确定。
只是身体似乎被按在座椅上,只能就这么让自己与那光雾飞速接近。
终于,看着眼前逐渐浓重的淡金色雾气,她闭上眼睛,放弃抵抗的想法,直接冲进那里面。
开始时没有任何感觉。
和自己平时呆在静室中没什么区别。
无声,无息,无嗅,无味。
渐渐地,她闻到一丝丝微甜的水果香气,耳畔传来细微的羽兽清吟。
她缓缓睁开眼睛——
直到这时,她感觉自己周身的触感和刚才舒适地坐着完全不同。
身下有些硬物抵着自己的后背,略微疼痛。
手边有些清凉,挪一挪手,却又感觉到砂石的粗糙。
她坐起身,意外地,并没有什么头痛或者晕眩的感觉,反倒十分清醒。
眼前的最后一丝薄雾散去,才看清自己所在。
自己正坐在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路中央。
路两边,是被旧木围栏隔开的金色麦田。
空气中那股收获的香气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向前看。
她一直记着赫伯特的那句话。
关键时刻,他的最后一句话一定不是随口说的。
正巧,能从这里看到远处的灰色作坊,正好在小路的必经处。
至少看上去还很正常?
她开始凭着感觉向前缓缓行进。
她没办法和别人商量——至少她心中没来由地相信这一点。
这是她自己的路。
渐渐地,她开始看到一些人出现在道路两边。
他们看上去有些模糊,但能感受到,他们的声音传入耳中,动作各不相同——虽然像隔着迷雾,但他们的存在如此真实。
他们的喜怒哀乐被她缓缓接受,五颜六色的情绪汇入心底内景。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也有了些变化。
暗青色戒指全都完整地戴在十指上。
头上的黑色长角能微微感受到微风轻拂。
她完全变回了自己在泰拉的模样。
在这里,她终于回归了本相。
继续向前走,那些道路两旁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世界的色调逐渐变得单调。
一切颜色缓缓褪去。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最后向着道路尽头狂奔。
原本从周围的人身上听到的纷杂的声音逐渐被风声抛到脑后。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急速运动,血液正在自己的循环系统中奔流。
大脑却逐渐清晰。
她一遍遍回想着刚才麦田中的人们传来的情感信号——它们变成一段陌生的旋律。
简洁,轻快,又美丽。
只是内容似乎有些隐晦。
“戏谑,神秘,与繁衍
清醒,沉眠,与悲恸
旋律在舌尖回环
祂向远方而去——
秩序,混沌,与命运
记忆,文明,与灵魂
车轮转动
冠冕不存
他自终极之地归来——”
那旋律好像是如此——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明白了这段毫无意义的字句的含义。
她的脚步慢慢停下。
周围还是那生机勃勃的金色田野,但刚才两边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她定了定神,耳边的旋律完全停止。
周围静的出奇,只有偶尔传来的微风拂过麦田的悉索声。
她继续向前走着。
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向前行进,但周围的景色一动不动,仿佛自己被夹在某一副景物画中。
她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双手前捧,黑色冠冕在她身前逐渐凝成实体,随后落在她两手掌心之间。
只是那原本该环绕着黑色电光的王冠此时却失去了那副桀骜不驯的粗暴与沉重,而是散发着淡淡的蓝色星光,显得无比温顺。
这时,一柄黑色长剑从半空中直直地落下,连着剑鞘穿过王冠中间,落在地上。
这把剑造型相当简约,也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但充满类似于坚固石料的质感。
比起一般的佩剑,这把剑的长度十分异常,剑柄末端的黑色宝石刚好达到自己胸前。配上这纤细的剑身,它看起来简直就是根黑石长棍。
她散去手中冠冕,直立的黑色长剑失去支撑,倒在她的手上。
她知道该如何运用它。
连鞘长剑顿地,像法杖一样,那黑色宝石散发出幽蓝的光泽。
她跟随冥冥中的指引,举起长剑,就像运用自己的青色怒火,在空气中缓慢划下一个又一个难以言喻的文字。
最后,她像钥匙一样,在空中缓缓转动着长剑。
她感觉到好像真的有一扇大门被自己打开了。
在记忆与文明的分界线,她站在命运的中心,撬动整个泰拉大陆的生灵。
她感觉到背后的太阳迅速沉落。
周围的温度逐渐降低,她听到自己的记忆逐渐化为现实——
或者说,她的记忆终于被现实承认了。
她听到自己与特雷西斯的争吵声。他们刚刚在附近一队不幸罹难的萨科塔车队中发现了一台最新的收音机。这场争吵最后以特蕾西娅的胜利而告终——他们留下这个完整的收音机,而从其他的地方费力找到合用的装置零件。
她看到刚认识不久的女妖用新炼成的骨笔在空中划下一个个玄妙的符号,最后为这群萨卡兹朋友们展示了一场璀璨的焰火表演。
希望转瞬而逝。
黑暗的铁城,喷出火焰与死亡的攻城炮。
残破的街道,萨卡兹人在火焰中痛苦地嘶吼。
无能为力。
她一次又一次地崩溃而恢复。
死亡,毁灭,像循环的电影胶片,在她的眼前播放着一次次残酷的抉择。
她无法逃离。
她知道,那就是真实的自己。
她又听到特雷西斯的声音——从未听过的内容。
他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么?这次却像附在自己耳边那样清晰。
千里之外?
不是,这里不是泰拉。
十枚戒指像烧起来一样,然而剧烈的疼痛也无法让她分清何谓现实。
她该返回聚居地了。
她刚刚过完十岁生日,听大人说附近并不太平。
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发生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奇伟巨变。
时间长河流过她的身躯,又原路返回。
空间以她的身体为支点,反复交叠。
运动、静止、时间、空间……所有相关的词都失去它们的意义。
“特蕾西娅”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不再依赖于时光或者位置的定义,她成就了自己。
因果律成为她掌中的游鱼。
眼前已经变成无法描述的景象,只有大脑在直接感受自己前方的一切。
精神是她的眼睛,神经冲动变成脱离神经纤维的信号,探测着最终的真实。
最后,她看到一扇近在咫尺的银色大门,两扇门板上绣着瑰丽的无名花纹。
“亲爱的,特蕾西娅。”
她终于听到赫伯特的声音。
泰拉?
这是是泰拉?
不。
这里是地狱。
眼前的场景轰然崩塌。
她手中长剑再次顿地,锚定现在的位置。
那银色光门轰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铺在自己身前地面上的金色旋涡。
那旋涡深不见底,金色如液体般流动的灵魂波动在其中循环往复,形成闭环。
在金色漩涡的另一边,也就是她面对的方向,挨着黑色的六边形底座。
不知为何,她从那底座上居然感受到了类似于人类的情绪。
但那只是情绪而已,却无法确定是哪种冲动。
不过,那不重要了。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一切都跟随着那黑色长剑的指引。
她向着那金色旋涡纵身一跃——
赫伯特终于接住了昏迷的她。
只是她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身上升华。
在巨大的图书馆中,他对面的银发女人沉默不语。
灿金色的瞳孔中有千言万语,正如那令人沉迷的终极之理。
赫伯特不想了解她的所思所想。
“赫伯特”被名为“特蕾西娅”的锚锁定了。
他不再是随波逐流的破木板,而是已经靠岸的航船。
不,至少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
“我知道我是谁了。”
现在,他终于直面那个存在。
“我也知道你是谁。”
那女人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赫伯特摇头阻止了。
“足够了。我知道我在哪。”
他无声地用口型吐出几个字符。
感觉到重量逐渐回归她的身体,他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那银色的人影和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大厅在他身后轰然崩毁,碎片沉入时间之河中。
周围逐渐清晰起来,变成那副已经熟悉的模样。
他把她抱到床上,褪去她身上的衣物,给她盖好被子。
她的呼吸平稳悠长,精神波动也逐渐稳定下来。
他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好好休息吧,特蕾西娅,我们到家了。
他轻轻抚过她的睡脸,暗蓝色瞳孔闪过一丝虹色光泽。
谢谢你,特蕾西娅。
他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去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
不,按照她醒来的时间,就当夜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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